江西贛州稀土之痛
文/央視記者 袁柏鑫 本刊記者 劉 暢
中國是世界最大的稀土資源國,也是世界最大的稀土出口國,在最高峰時,中國供應了全球97%以上的稀土資源。尷尬的是,多年來,中國稀土的開采、應用一直在技術低端徘徊,以“白菜價”出口,付出的卻是環境、資源的沉重代價。據測算,目前治理污染所需的費用遠超其多年創造的利潤。甚至有專家指出,按照現在的速度開采下去,再過20年,中國甚至將被迫進口稀土。
贛州稀土開采并發癥
“中東有石油,中國有稀土。”這是鄧小平1992年南巡到達江西時的名言。
但沒有人想到,20年過去了,在江西贛州這個稀土資源的集中地,因為無序開采,技術落后,污染嚴重,多年開采留下的是高達380億的環境欠賬,遠超行業多年的利潤。
在江西省贛州市龍南縣的旱江村,李日春一家生活在關西稀土礦礦區。李日春的妻子告訴記者,由于這里常年開采稀土,村子里的地下水已經不能喝了,附近河邊的農田也已經撂荒多年。
記者注意到,在李日春家的院子里,一臺用來耕地的拖拉機也已經閑置多年,銹跡斑斑。李日春的兒子說,“機器是好的,但現在沒田耕。”
李日春的大哥李生日帶領記者來到河邊的一片稻田里,他告訴記者,這片長滿綠油油野草的地里根本種不了莊稼。
而距離這塊田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座稀土礦的沉淀池。“雖然停下來幾個月了,但附近田里依然種不了莊稼。”村民們告訴記者,自從這里開始開采稀土礦以來,只見這里的水稻苗瘋長,卻很少見打出糧食。即使偶爾有些收成,碾出來的米也都是黑色的。
村里的地種不了,李日春一家靠他和兒子到廣東打工維持生計。李日春無奈地告訴記者,他在廣東也是搞稀土,每個月會賺個一千七八百元。
稀土開采帶來的嚴重環境污染,讓李日春的兒子印象深刻。他回憶說,自己小的時候這里的小水塘里面都有很多魚蝦,現在卻什么也看不到了,“連青蛙都很少見”。住在旱江村對面村子的楊洪也告訴記者,自己種樹也被稀土礦的坑水毒死了。
田不能種,水也不能喝,旱江村越來越多的村民都選擇了離開。李日春的妻子告訴記者,她們所在的贛江村原來有20多戶人家,現在只剩下五六戶。
記者采訪中遇到了有20多年稀土開采經驗的老李,他在江西信豐和廣東給老板開采稀土礦,負責整個礦場的技術工作。他告訴記者,開采稀土的第一步是判定這個山頭上的稀土含量。“首先要查礦,有的地方就搞,沒有的地方或者含量很低的就不搞。就打比較好的先搞。”
老李憑借多年稀土開采經驗,他對如何獲得稀土了如指掌。他告訴記者,剖開山體表面3到10米就能用肥料碳酸氫銨析出劑分離出稀土,這讓開采變得更加容易。現在開采的原地浸礦工藝,一般情況下,要向山上“種肥”,就是在幾米之內打洞,這樣的直徑為30-50的洞口,在山上以不同的密度排列。將碳酸氫銨等肥料放進打好的洞內,然后再用水龍頭向山體里面注水,山體里的稀土礦被析出,含在尾水中,在山腳下搜集山體里滲出的水,再經過沉淀,就會析出稀土。
老李說,7-8噸銨能出一噸稀土,沉淀階段還要用5-6噸,如果沉淀階段用草酸,還需要1:2.2噸的草酸。草酸沉淀快,但成本高。
4月26日,記者探訪了龍南縣的關西礦區,沿著崎嶇的山路,驅車走訪了多個采礦點,這里的采礦點都已經停工。
但礦坑和用于放水的白色塑料管子漫山遍野,這是原地浸礦留下來的最明顯標志。
江西省龍南縣礦管局副局長廖振楠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現在采取原地浸礦的方式,以前是堆浸和池浸。后者造成山體水土流失,對環境影響比較大。
記者了解到,贛州是南方稀土的發現地,也是南方稀土開采技術的發源地。40多年來,贛州累計開采稀土25萬噸,占全國離子型稀土開采總量的70%。
贛州地區的稀土附含在地表3-10米的土壤中。從1969年探礦過程中發現稀土元素,直到2004年,一直采取池浸和堆浸的方式提取稀土,這樣的方式被稱為“搬山運動”,因為在稀土提取過程中,需要把山上植被地表風化土層去掉,然后將礦石放到池中或堆起,再加入碳酸氫銨等提取劑,把稀土分離出來。這一采礦方式對環境的主要影響是,礦石開采后被破壞的植被很難恢復,在加上浸礦后堆積如山的礦渣很難處理。相關資料表明,利用池浸工藝開采稀土,每獲得1噸混合稀土,就要破壞地表植被200平方米,剝離的地表土達300立方米,形成尾砂2000立方米,每年造成水土流失為1200萬方。
江西省贛州市礦管局副局長徐新豐告訴記者,稀土的開采,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是有水快流的市場”,大小都放開,贛州的資源比較豐富,分布也比較廣,當時有15個縣有稀土,都是無序開采。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整個贛州地區的稀土開采點一度達到1035個。贛州稀土開采出現一哄而上,全民開礦,亂采亂挖,遍地開花的狀況,造成了資源浪費、水土流失,環境污染和地質災害隱患等一系列嚴重的歷史問題。
國家42個部委組成的聯合調研組認為,贛州的污染問題比較嚴重,該調研組日前在贛州經過6天的調研后,形成了一個環境報告。報告顯示,稀土開采污染遍布贛州的18個縣(市、區),涉及廢棄稀土礦山302個,遺留的尾礦1.91億噸,被破壞的山林面積達97.34平方公里,僅殘留1.9億噸廢渣的治理需要70年。徐新豐說,“治理初步估算要26億多。”而整個綜合治理起來大概要380多個億,“發改委部門根據各個相關的企業治理的轉型,整個費用上,我們有一個明細表,能更明晰,但是也是測算出來的。”
記者了解到,雖然從1995年以后,贛州地區稀土開采全部采用原地浸礦的方式,這克服了原地浸礦將植被剝離,挖開山體的情況,但對河流和地下水的污染卻變得難以控制。#p#副標題#e#
漫山遍野的白色塑料管
稀土礦治理難題
一個不容樂觀的現實是,我國出口的稀土占世界總量的90%,但我國重稀土開采工藝卻停留在相對低端的水平。
在關西稀土礦的一個采礦點,不足十平方米的一間房子是進行礦土含量測定的“實驗室”,記者發現,這里簡陋的連一個量杯都找不到,所謂量杯竟然是用一個鐵絲綁著的玻璃瓶做成的。房間的地上用紅色塑料袋裝著采集回來的樣土。
記者獲悉,析出稀土的過程是,把采樣的稀土放到礦泉水瓶子里,然后溶液從上面倒進去,按照析出物檢驗樣品中稀土含量。而在整個關西礦區,記者見到多個廢棄的沉淀池,大量白色的塑料管子在山間盤旋,收集母液的回水管也隨處可見。在一條河的下游,記者注意到,設立在河邊的污水處理點還在繼續生產,并有稀土生產。
4月27日,記者來到南裕稀土資源綜合利用有限公司足洞礦區的污水處理廠,總經理廖和平告訴記者,他們投資這家污水處理廠,會收集礦區水里的稀土,“每個月能收到稀土2噸左右。”
記者了解到,這些污水處理點是贛州市環保局在河水氨氮超標100倍的情況下,搭建的臨時設施。廖和平介紹,南裕公司的水處理方式是通過在水中加入石灰中和,再進行沉淀的方式對受到污染的水進行凈化處理。
此前的2011年10月,贛州市政府下發《關于進一步做好全市稀土礦山停產整頓工作的緊急通知》,贛州境內稀土礦山全面停產。贛州市要求所有稀土開采、分離企業在環境評估、規模生產方面達到國家要求。記者歷經數日,先后走訪龍南、定南、全南等稀土生產大縣,沒有發現偷采私自開工等行為。龍南縣礦產資源管理局稀土稽查大隊副大隊長蔡樂明介紹,截至目前,龍南縣因稀土開采被破壞的礦山面積達17.77平方公里,水土流失,土地荒漠嚴重。4月27日,蔡樂明帶領記者來到龍南縣足洞稀土礦區四車間的治理點,只見成片的荒山裸露著,有一面的荒山上,山頂種上了桉樹,山腳上種著草。蔡樂明介紹,這是他們2011年試點治理的廢棄礦山,面積是439畝,當時縣里面投入800多萬元。
“這種復綠模式還在實驗階段,成本是每畝地2萬元左右。這個治理點,之前也還種過楊樹、竹子等其他植物,但都沒能成活下來。現在種的桉樹已經成活,但種的草長勢并不太好,過了一個冬天,本來應該碧綠的草地還沒有完全綠起來。”蔡樂明說,還有一種昂貴的復綠方式,在原來的礦藏上,鋪上外面運過來的客土,再在客土上施肥,然后再撒草種……但每平方米需花費500到600元,“成本太高了,當地的財政肯定吃不消的”。所以這種復綠方式效果雖然好,但卻得不到推廣。
據了解,龍南縣目前正在開展污染治理的稀土廢礦只有足洞礦區的四車間及附近的一個車間,目前已經花費的治理費用就有5000多萬元。在治理稀土開采的污染中,治水的成本會更高。蔡樂明介紹,處理1噸廢水,需要4-6元。而龍南的足洞稀土礦區,每天流出的廢水就是3萬到6萬噸,一天的治水成本就要20多萬元。如果要處理龍南縣的全部稀土礦廢水,則至少需要投入資金幾十億元。
不得不說的是,贛州和眾多的資源型城市一樣,盛產的稀土成為這個地區的重要產業,對財政收入的貢獻率也達到了35%。有個別縣區,全縣稅收中,涉稀土產業的竟占到了七成。那么,他們的稀土深加工和利用能力究竟如何呢?
尷尬的深加工
在位于江西省贛縣的紅金稀土分離公司,記者現場看到,公司的大院內一片冷清,由于受稀土配額限制,這家產能為3500噸的稀土分離企業已經停工8個月,在分離車間內,電機的軸承已有斑斑銹跡。一位工作人員說,“我們從去年八月份就停產了。”
據了解,整個贛州地區現有稀土分離企業17家,2010年,贛州市獲得國家稀土分離配額為11500噸,2011年的稀土分離配額為11900噸。而實際上,贛州稀土分離企業每年的實際分離能力達3.5萬噸,是配額的3倍。但在稀土生產大縣的龍南縣,四家稀土分離企業同樣停工——因為上游的原料沒有了。
記者了解到,長期以來,我國以占全球36%的儲量,滿足全球97%的稀土供應,“用不到三分之一的全球儲量供應97%的全球市場”。美國地質調查局的資料顯示,2009年,中國稀土儲量3600萬噸,占世界36%,產量12萬噸,占世界97%;俄羅斯儲量1900萬噸,占世界19%,產量0噸;美國儲量1300萬噸,占世界13%,產量0噸;澳大利亞儲量540萬噸,占世界5%,產量0噸。
而有“工業維生素”之稱的稀土是寶貴的礦產資源,廣泛用于電動汽車、發光材料、永磁電機、存貯聲納和石油催化等領域。如手機震動狀態的“震動馬達”、電腦存儲磁盤、電動車的鎳氫電池、電腦顯示屏和熒光燈里的發光粉,這些都需要消耗稀土資源。
在生產永磁材料和電機的贛州東磁公司,董事長吳美浩告訴記者,他們生產的永磁材料,稀土氧化物制成的合金材,被用做永磁電機、手機震動馬達的生產。作為稀土加工利用企業,他們非常希望稀土的價格能相對平穩。
在有著稀土之鄉美譽的贛州,和稀土相關的產業已經成為工業的主要支柱,更有縣區財政收入的七成來自稀土產業。2011年,贛州規模以上稀土企業實現主營收入373.89億元,占全市規模以上工業總產量的20.3%,稅收收入為28.6億元,對全市財政收入增收貢獻率達到35%。縣域經濟中稀土資源縣財政對稀土產業高度依賴,稀土產業稅費普遍占縣財政收入的40-70%。
但尷尬的是,目前我國各種類型稀土生產大小企業200多家,絕大多數是小型企業,只有骨干企業20余家,無法形成規模經濟優勢和產業優勢,長期以來處在稀土產業鏈的末端。專家介紹,由于產業集中度偏低,企業總體規模較小,缺乏規模效應,整個產業因此缺乏競爭力,產品定價的話語權比較弱。以中國出口日本的氧化釹來說,價格是每噸20萬元,而從日本進口金屬釹每千克的價格就是20萬元,相當于價格暴漲1000倍。
資料顯示,2010年贛州市稀土產業主營收入高達150億元,占到全國同行業的三分之一,而這150億的稀土產值中,稀土金屬為主的初級原料和加工產品占到90%,而高附加值的深度加工產品和應用產品僅占10%。2011年贛州市稀土產業主營收入達到373.89億元,深加工應用產品略有增加,但仍然不超過20%。
“中國長期用犧牲環境代價來支撐低技術、低成本、低價格的稀土行業,這是不可持續的。”專家表示,“這不僅對中國的稀土業發展是不利的,對國際市場也未必是好事,因為沒能體現稀土的真正價值。”中國出口的稀土資源產品80%以上是原料和中間產品,附加值很低。而稀土資源匱乏的日本由于具備對稀土進行深加工的高技術開發能力,一直處在稀土產業鏈的頂端,并因此賺取了高額的利潤。
中國稀土行業協會副秘書長陳占恒認為,稀土高端產品的設計開發主要是集中在美國、日本和歐洲,中國嚴重滯后。
“咱們國家應該是加強這個終端產品,中高端產品零部件的產品的開發,這方面恰恰是滯后的,而且是我們的一個短板。”研究表明,在稀土產品的價值鏈上,稀土精礦、新材料和元器件的價值之比為1∶50∶500,以釹鐵硼來說,這是使用量最大的稀土功能材料,中國生產供應了占全球絕對比例的釹鐵硼原料。但燒結釹鐵硼和粘結釹鐵硼的技術專利則分別屬于日本和美國。專家指出,我國在稀土應用技術上的落后與我國工業發展的歷史息息相關,需要政策的引導與支持,更加需要人才的培養。
記者了解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國際稀土價格一度攀升到歷史高位,出口日本的稀土能賣到15萬元一噸。以至于當時在贛州流傳著一個說法,賣出一噸稀土就能開回一輛豐田車。但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人們卻發現,要治理這一噸稀土造成的污染,就必須得付出一輛寶馬車的代價。
專家指出,今天的稀土產業用一種痛苦的方式,證明了建立在這種不等式基礎上的發展方式,最終一定會撞上南墻,難以持續。
實際上,在很多傳統產業里,都存在著這樣的不等式,雖然很多無形的代價不會計算在GDP里,但卻是我們最終必須承擔的成本。稀土產業已經拉響了警報,希望它驚醒的不僅是資源型產業,還有我們對經濟增長方式的選擇。#p#副標題#e#
我國稀土走私量占出口量1/3
去年下半年以來,稀土出口開始直線下降,大量走私稀土屢禁不止。據海關統計,我國每年走私稀土量至少2萬噸,約占實際出口量的1/3。
稀土被稱為“工業維生素”,為了保護這一珍貴且稀有的戰略性礦產資源,2007年起我國開始對稀土生產實行指令性規劃,并開始對稀土出口量實施限制措施,2009年開始國家密集地對稀土出口和國內生產進行管控后,稀土價格大幅飆升,稀土走私問題也開始屢禁不止,成為稀土行業整治一大“頑疾”。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稀土行業面臨的處境更加嚴峻:一方面是出口配額用不完,另一方面是屢禁不止的稀土走私。海關統計咨詢服務中心最新公布數據顯示,4月份稀土出口量為387噸,較上年同期下降93%,較3月份下降38%。
“自稀土協會成立以來,打擊稀土出口走私問題一直是所有協會會員企業最為關心的問題之一。”稀土協會負責人對記者說。他坦言,和正規的出口相比,走私量巨大的主要原因也是由于其利潤巨大。加上很多非法走私出口的稀土產品都來自非正規的渠道,稀土走私帶動了國內稀土礦私采亂挖的步伐,不僅給我國環境造成巨大破壞,同時也給我國稀土行業整治帶來難度,只有從礦產品的源頭控制入手,繼續加大打擊走私力度,保持高壓態勢,才能做到真正有效遏制稀土走私。
“政府的公共職能不到位是出現走私的根本原因。”中國社會科學院財經戰略研究院服務貿易與WTO研究室主任于立新表示,長期以來,由于我國對稀土產業缺乏嚴格的保護性開采政策、環保標準低,行業準入把關不嚴以及在出口監管上存在一定的漏洞,使得行業發展中稀土企業亂采濫挖問題突出,走私出口屢禁不止。與此同時,不少小企業利用不法手段,野蠻開挖稀土礦藏。再加上,開采稀土工藝簡單,多數為家庭作坊,普遍存在采富棄貧問題。以致稀土礦綜合利用率低,生態環境破壞,資源嚴重浪費。此外,由于配額分配及管理不善,一些主營業務非稀土行業的企業利用配額牟取暴利,導致近年來通過非法渠道出口的稀土量猛增。